Author:海苔糯米糕
Pairing:穆南风×年筱陌(策秀百合)
Rating:清水文。星星点点一个吻。
Summary:什么叫报恩?就是你给我买十个包子送我去七秀坊我就记了你一辈子。
什么叫错过?就是我遇见你的时候,我是恶人谷你是浩气盟。
什么叫喜欢?没人说的清楚,时光匆匆。我能牵到你的手,你凑过来吻我的唇。
可是你的心在哪里?隔着你我的血肉,隔了一整个江湖。
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洛阳城,春宵楼……
做了款海报练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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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开始想她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胆怯了。
壹
年筱陌是个弃婴,当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孤单了很久。当初抚养她长大的老乞丐原本只是想独占她那看起来可以卖钱的襁褓,他抱起年筱陌,蛮横地扯包她的绸缎,年筱陌于是哭起来,哇哇声中,一声清响。老乞丐眨了眨眼睛,这个奶娃娃给他要来了七枚铜板,出于一时迷信,他收养了她,用脏兮兮的碗喂她喝米粥,抱着她从城东一路走到城西。
但年筱陌最初的记忆并不是这段裹杂着酸臭肮脏忍饥挨饿的日子,她人生里最初的记忆是一片暖灼灼的红。那明艳的色彩在她睁开眼的第一瞬间涌了过来,使得她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印象变得温暖而美好。她在软趴趴的襁褓里捏了捏自己的拳头,腿脚蹬着暖和的棉絮。她咿咿呀呀地笑了起来,看到一朵烟花从眼前滑过,在靛青色的天空明亮地绽放。
这段记忆没有气味,没有声音,绚烂得只有色彩,深深地驻扎在年筱陌记忆深处。
很多年后,年筱陌还是会时不时想起这段记忆,当人们燃起烟花的时候,她对着那些闪烁的光点发呆,感觉到莫名其妙的幸福。也许从那个时候起就注定了年筱陌是个很容易被回忆所蛊惑的人。
她总是会搞错现实与回忆的先后关系。
她不止一次的受过教训,不止一次的不知悔改。
老乞丐死后,年筱陌开始独自乞讨。她一个人晃着碗,还是从城东走到城西,她终于开始有时间好好打量周围的建筑和人群,这时她才明白她人生的第一眼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一刻千金的“春宵楼”,洛阳城最大最高最美的一幢楼,每一层厢房外都罩着红彤彤的薄纱,风一吹就像漫天而舞的红雾。
春宵楼只有当夜晚降临时才会苏醒过来,丝竹笙歌里,美丽的姑娘露出一截截嫩藕般的白臂,软如柔荑的手指从那些红纱里探出,冲着街上招摇。越夜,歌舞越盛,销魂的厮磨叫喊伴着酒香飘满整座洛阳城。年筱陌就站在楼下,躲在巷子口的阴影里,一眨不眨地看,一滴不漏地听。
春宵楼的老板娘叫芸娘,她并不介意别人叫她老鸨子,但事实上并不会有人那么称呼她。当一桩生意经营到举国闻名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的带来名誉和地位。人们还是喊她年轻时候的名字,芸娘,一缕头发就可以当一百两的芸娘。
芸娘喜欢在落日黄昏前,抽着水烟,翘着腿,靠坐在春宵楼的门旁,她用喝一壶茶的时间看门前的街景。在连续一个月都瞄到相同的小乞丐往她这边瞧之后,她向她招了招手。
半温的茶水泼到年筱陌脸上,小姑娘也一动不动依旧仰着脸发着愣,芸娘露出些微赞许的神色,随手掏出帕子就着水擦干净小乞丐的脸。
“你有双不错的眼睛。”芸娘端详了会儿又抽起了水烟,“要来我这儿吗?”
“来了之后要做什么……”
“我这里不缺下人。”
年筱陌咽了口口水。
“但你来我这儿,起码可以吃饱。”
年筱陌又咽了口口水。
“有些事情,你以为做不到,但是真的做了,也就那么回事。”芸娘在门廊上敲了敲烟斗,烧干的烟丝漏出来掉到地上。
“你叫什么名字?”芸娘在落日夕阳下眯起她的丹凤眼。
“我还没有名字。”
芸娘大约是愣了下,她涂着鲜红豆蔻的手指又捋了捋这个小乞丐的头发。
“叫筱陌吧,年筱陌。几个月前我们这里的一个姑娘死了,这是她的名字。”
年筱陌不说话,她低着头嘴巴微微动着把那个名字又念了几遍,随后就走了。她知道那个姑娘,她看到她的尸体被拖到后巷和那些垃圾丢在一起,她等人走远了跑过去,想从尸体身上找到点可以典当的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尸体被扒得赤条条的,连头发都绞掉了。这个姑娘直到人生的最后一刻,都被盘剥得所剩无几,他们只给她留了一具全尸,满布青紫斑驳的可怖痕迹。
而现在,她连她的名字都给了别人。
年筱陌还是乞讨,是的,现在她终于是乞丐年筱陌了。她还是会不由自主的路过春宵楼,隔着一条幽暗的街看对面灯红酒绿的迷醉世界,关于这栋楼所有童年的美好记忆变得干燥易碎却包裹着温暖的错觉,芸娘的话像是一只摆在桌面上的苹果,年筱陌就站在桌子下面,眼里盯着那只苹果,嘴里嘬着自己的手指。
总有条后路在等着我。
年筱陌一次一次地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就会过去。
这种信念绝望而坚强,它陪伴了年筱陌又度过了三年。
当年筱陌再也找不到可以足够穿暖的衣物的时候,她终于走到了春宵楼的门口,事实上,在一个多月前,年筱陌已经住在了楼对面,她瑟瑟发抖的躲在巷子深处,瞪着她干瘦面颊上唯一明亮的眼睛,远处的那点红像团越烧越旺的火。秋末冬初,洛阳已经越来越冷了。
如果我不过去,也许就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吧。
人一旦有了放弃的念头,就越来越容易被打败。
最终,现在得先活下去的意念主导了一切。
于是在一天早晨,年筱陌跑到冰冷的河边用水洗干净了自己的脸,让自己看起来尽量的清爽。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从城东走到城西,绕着城墙,手指从一块块墙砖的缝隙里摸索过去,守城的将士多少有认识年筱陌的人,他们曾经接济过她几个馒头,他们看到了她,挥着手和她打招呼,口中的白气一团团地吐出。年筱陌觉得眼睛涨涨的,心口有什么堵着却越跳越快,所以她什么都没说,低着头一路快速地路过他们。
当她走回春宵楼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朱红色的大门死死地关着,门前的台阶上还遗落着昨晚洒下的彩色碎纸。年筱陌踏上去,它们就变脏。
就像不久之后的自己。
年筱陌的手掌贴在门上。
“喂。”
她听到了清冷的声音,同时感觉到后领子一紧。
“抓到你了。”
这就是年筱陌和穆南风的初次相遇。
贰
年筱陌被从春宵楼带走起就一路扛着,抓她的家伙特意挑了条穿过热闹集市的路,她们走得又慢又招摇,就像游街一样。年筱陌期初反抗的很厉害,她蹬着自己的双脚,拳头砸在对方的背上,梆梆梆地响。那家伙哼了声,耸耸肩把她抱得更牢了,坚硬的肩护甲撞在年筱陌柔软的肚子上,她喊了声,又挣扎了下,终于老实了。她饿了,没有力气。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很轻的笑声,接着还感觉到屁股上被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扭过头去,看到对方乌黑乌黑的长发下藏着一只素白的耳,精致耳骨撑起耳廓,小巧的耳垂上钉着一枚红色的耳钉,在阳光下一闪而过晃过她的眼,竟让她莫名想起她婴孩初生时的第一眼。
路过转角的时候,年筱陌才被放了下来,第一时间她是要逃的,但对方眼疾手快地扭住了她的肩膀,强硬地掰过她的身子。
“为什么抓我?”年筱陌开口总是小小的声调,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得又慢又轻。
“上头说了,最近整顿洛阳,不准人乞讨了。”对方剑眉一挑,开口是一把爽脆嗓子。她直起身子,脸就藏进逆光里,于是就只看得见一只骨骼分明的手伸到年筱陌眼前。年筱陌等了会儿才意识到对方是想拉她的手,她畏缩地向后退了退,把脏兮兮的小手藏在身后,可对方不说话也不动,就执拗地伸着手等她,一直到年筱陌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被握紧,才满意地转身又走起来。
对方的手很暖,掌中有着坚硬磨人的厚茧。
年筱陌沉默地跟着她一起往前走,行人路过她们都露出嫌弃避及的神色。她又偷偷转头去看身边的陌生人,对方却是一脸无所谓的神色。她高挑俊逸,银色的铠甲擦得锃亮。她其实知道她,她总能在城里看到她,天策府的女将军,有时候会骑着一匹高大的白马从城中穿过,背上的银枪缀着红缨,黑色的长发高高的束着,马鞭一甩,就散在风里。
“我不乞讨了。”年筱陌突然说,“我有名字了,我已经不用乞讨了。”
“但也不能干那个。”女将军打断她话的语调有点冷硬,年筱陌以为她还会再说些什么,可是那个话题就那样戛然而止了。她们在一家包子铺前停下来,女将军买了十个包子,五个肉五个菜,她随口叼了一个,又拿出一个递给身边的年筱陌。
年筱陌伸手拿包子的动作很快,拿到了就立马咬一口再抬头去看女将军。对方笑了起来,一瞬间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瞧瞧瞧瞧,不跟你抢,剩下的八个都是你的。”说着,她拍了拍年筱陌的脑袋,又拉着她继续往前走,人声和集市就那么被甩在后头。
她们一直走到城门口才停下,包子还剩下六个,装在姜黄的纸袋子里,被年筱陌牢牢地抱在怀里。驿站的马车夫正躺着休息,一匹枣红马低着头嚼着地上枯黄的草根。女将军走过去和那车夫说了几句,又掏出点碎银递过去,马车夫点了点头,跳下车开始做出行的准备。
“送你去能收留你的地方。”女将军甩了甩手示意年筱陌松开,却发现自己的手指依旧被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微微前倾了身子去看她,看她瘦得皮包骨的脸,看她那双大而明亮的眼,看她眼里倒映出的自己。
“也许我会被人在半路上杀掉。”她听到年筱陌这么说,丝丝地抽着气。
“那就看你自己了。”女将军摇了摇头,她把手从年筱陌的掌中抽出来,在对方想要再次抓住她手指前灵巧地躲开,转而狠狠弹了下年筱陌的脑门。
“我对你啊,只是心血来潮。”她一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歪了歪脖子,她的头发上绑着红色的长长尾羽,随着说话动作垂到了年筱陌的眼前。小乞丐还抱着她的包子,热腾腾地捂在心口,手心却冰凉凉的,她一声不响,瞪着她乌墨色的眼睛,在女将军转身的刹那,一下扯下了根尾羽攥在手里。对于这样的动作,女将军也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
马车夫在不远处吆喝了声,马踏着蹄子打了个响鼻。
“走咯!”女将军一把把年筱陌抱起来丢到了马车上,年筱陌一慌,赶忙更加紧地抱住包子和抓着那根红羽毛,“送你去的地方叫七秀坊,你会有个新家的。”
“我哪里也不想去!”年筱陌固执地说。
“那你可以到了那里再走回来。”女将军已经转过身去,一边走一边背着身冲年筱陌挥手。一声马鞭响起在耳畔,车晃了下就开了。年筱陌着急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马车的最末端,包子也顾不得了,就只抓着那根尾羽,双手紧紧扣进木制的车栅栏里。
“喂——!”她冲着那名女将军喊,“我叫年筱陌,这是我的名字,你呢?”
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女将军挥了会儿手就放下了。马车颠颠簸簸地往前飞驰,载着年筱陌快速地远离她的女将军,她的洛阳城,以及她乞讨的十二年人生。
那个时候,穆南风对年筱陌说:“我对你啊,只是心血来潮。”
叁
一个越难忘记的人其实会越少的去回忆。回忆是一件吃力且缓慢的事情,你会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太多东西,又有太多东西无力改变,即使再满足的人生,都无法逃避遗憾。
何况年筱陌并没有一个多么值得她满足的人生。
她到七秀坊的时候已经十二岁了,这是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年纪。她并不像那些哇哇啼哭的弃婴一般干净如白纸可以随意点画,又不像那些已经成年的孤苦女子,背着一段伤心往事,对人生有了千帆过尽的淡然。年幼的她刚开始习惯世间的恶意,却又还没有坚强到磨砺出抵御伤害的心智。
她的一切勇敢其实都只是少年人无可奈何的逞强。
她进七秀坊的时候,师姐们摸着她枯黄的头发,用泡了百花露的水给她洗澡,为她添置新的衣服。教她曲艺舞蹈,琴棋书画。她以前只看过春宵楼的姑娘学过这些,所以曾经一度非常的恐慌,她撕碎了画纸曲谱,剪断了琵琶线,一个人躲在床底下呜呜的哭。那是她第一次伤心的哭泣,不是因为饥饿或者寒冷,仅仅是失望。
以为再次被欺骗的绝望让她哭得声嘶力竭。
一直到傍晚,一直哭到她没有力气只能趴在床底下抽噎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一个挽着高发髻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橙黄色的裙摆落在地上,遮着一双红底滚金边的鞋。她把年筱陌从床底下拉出来,她的手比芸娘的手还要白还要软,却指甲干净不染半分颜色。那些照顾过的她的师姐都站在这个女人后头,睁着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看着从床下被拖出来的年筱陌。
“不哭不哭。”女人温柔地哄她,抱她坐在她的膝上。
“我不要留在这里。”年筱陌声音哑哑的,眼睛肿肿的。
“为什么?”
“这里没有我熟悉的……熟悉的东西……”
“可是我听送你来的车夫说,你过去的生活并不好啊。”
年筱陌不说话了,只是瘪着嘴眼睛盯着地上。
“我不是要留你在这里。”那个女人声音轻缓,语调里含着让人信服的从容,“我只是想教给你保护自己的办法。我知道你很聪明,你也许可以从这里学到更多。”
年筱陌抬起眼睛看她。
“学着保护自己,学着留住那些自己想要的,自己应得的。”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这样说着的时候,她想起了女将军的脸。
年筱陌离开七秀坊是在五年后,那个时候的她已经可以弹一手很好的琵琶,跳一曲合着舞乐的《百鸟归巢》,她使一手双剑剑势干净利落足以自保,也可以妙手仙仙救一个垂死之人的性命。
她只是不爱说话也不爱笑,像一株冷艳的秋草,遗世独立地长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现在知道当初那个安抚她说服她留下的女人就是七秀坊的主人叶芷青,后来成为了她的师傅。正如她之前所说,七秀坊也许只是这些苦命女人一个暂时歇脚的地方,她们所有人都不会把这里当做终点,她们都在别处受到伤害欠了债留了念想,就要去别处了结。每年都会有新的人来寻求庇护,每年也会有旧的人选择离开。当筱陌熟识的最后一个师姐也出发去外面的时候,年筱陌又待了半年才决定离开。
在离开秀坊前,她用新布料给师傅做了身衣服,又去山涧收集了新鲜的晨露备着给她老人家泡最喜欢的茶。想做的事儿是做不完的,想走的人却总也要走。她在师傅门外站了一个时辰,听高师伯的琴声绕着瘦西湖忽远忽近地飘。
“傻姑娘,走吧。”她的师傅隔着一重门喝着一壶茶翻着一卷书,就是不出来看她。
年筱陌跪下磕了三个头,一句话都没说地离开了。她带着她的剑,右手剑上缀着磨旧了的剑穗,里面绑着只有她知道的红色尾羽。
她抱膝坐在船上,看西湖秀坊越来越远。
“姑娘,你要去哪啊?”
年筱陌想了想,洛阳两个字就压在舌尖。
“北上。”
北上枫华,过长安,入昆仑,进恶谷。
年筱陌还是背着她的两柄剑,坐着八钱银子一站的马车。在谷主王遗风面前宣誓效忠的时候,她的身边站着个丐帮小姑娘,她是跟她师兄一起来的,用白色的绷带缠她受了伤的眼睛,她偷偷地捏了捏年筱陌的手背。
“你为什么来这里?”
她静静地环视着满山满谷的枯草荒凉,这里肃杀冷然,谷中人士的衣服是血的颜色。红色,沉在浓重的玄色里,把原本艳目的颜色沉淀出现实的苍蛮。年筱陌的目光又落回到那个丐帮小姑娘脸上,她动了动嘴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到有人高喊了声:“跪谢谷主——”
于是她们一起跪了下去,高亢的吼声一声接着一声:“一入此谷永不受苦,一入此谷永不受苦……”
年筱陌想,我不在乎受不受苦,我只想让那些让别人吃苦的人觉得更痛。
年筱陌跨进人生第二十个春秋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会把她和八年前的洛阳弃女联系起来。她的脸变得饱满圆润,像花瓣一样透出淡淡的粉色,直鼻薄唇,眉间朱砂。唯一不变的大约还是那双眼睛,柳眉下杏目微眯,她还是不常笑,眼梢里总含着一丝淡漠。入恶人谷两年,她渐渐有了些声望,她曾经为了劫富济贫放过一把漫天野火,也为了除暴安良刺杀过四品的昏官。她身为女子,却杀伐果断尤甚男儿,这样果敢决绝的性子让她也有了些朋友,而所谓的朋友,往往是志同道合的一类人。她并不加入什么帮派,却也还是陪着朋友为了扩大恶人谷的地盘而上了战场。也正是因为打战场,她才意识到,江湖上久负盛名的浩气盟,原来是和恶人谷结着仇怨的。
仇怨,也许说仇恨更为妥帖,它就是这样一种神奇的东西,没法消抹没法遗忘只能传递。你刺了我师姐一剑,那么将来,可能你的爱人心口上就要多添一道疤。
“这种东西争得久了就容易忘记一开始的目的。”庄可可是她新认识的朋友,她来自南疆五毒,驱虫制蛊一把好手。她比年筱陌入谷更早,总喜欢以一种姐姐的口吻自居,摇头叹气地用指甲尖戳年筱陌的脑袋,“想那么多干什么呢?明天我要和叶哥儿他们去巡山你来不来?”
年筱陌就靠着她坐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那已经褪得几乎没有颜色的剑穗。
“来吧来吧。”庄可可贸着劲地鼓动她,“助人为乐一次可以为施主你积下福缘,帮助施主早日达成心愿,见到想见之人。”
年筱陌切了她一声,却到底没有拒绝,可能就是为了她最后的一句话。
她已经找了她很久,从在秀坊的第三年起,当初洛阳匆匆一别的女将军,却依旧还不知道名字。
人其实都很容易迷信,特别是一个找了很久却还是不得的人。
神佛总是说服自己坚持下去的最好借口。
年筱陌找了穆南风整整五年八个月零二十三天。
大海捞针,矢志不渝。
肆
三月初六,喜神正南。农历上写着:宜出行,忌会友。
但事实上年筱陌一开始就出师不利。这次巡山队伍一共就六人,他们约好了就在南屏山随意看看,近日战事白热化,恶人谷和浩气盟虽然在南屏摆开了对阵的架势,却也有好一阵子没有大规模短兵交接了。早春的天乍暖还寒,昨日又下过了一场小雨,空气里都浸透着潮湿的青草气味。
年筱陌之前只呆在昆仑,因为最近医护短缺才特意把她抽调了过来,所以对于南屏,她可以算是初来乍到。一行六人原本结伴而行,谁知领队的叶二少好像发现了什么,抬手一纵,赶着他的万金良驹就跑得没了踪影,其他人恐他误入陷阱也就都跟了上去,结果道路曲折,穿过一片树丛,年筱陌就发现自己已经落了单。她下地牵着马,查看着路上凌乱的马蹄印慢吞吞地往前走。偶尔滑过一两声鸟鸣伴着潺潺流动的江水声,长江隔着她所处的这片林子流得波澜不惊,再过去就是浩气盟的营地了。
蓦地,一声不寻常的响动刺得她竖起了耳朵。
那是一声非常轻微的呼吸,含着压抑的人声。
她松了马绳,手里就握着自己的双剑,一步步朝声源走去。剑尖一点点挑开层叠掩映的树丛。
第一眼对上的就是同样小心谨慎的一双眼。
年筱陌在心里“啊”了一声,而对方却在同一时刻冲着她的方向射来了一支镖。
“别动!”因为本就存了蹲下身的想法,年筱陌竟歪打正着地躲过了。在对方发出声响前,她眼疾手快地捂上了对方的嘴。她抿了抿唇,冲对方眨了眨眼睛,此刻她靠得对方极近,对方见一击未中又向她揍来一拳,被年筱陌硬接着按下。
“我同伴在附近,他们听见了会过来的。”年筱陌努力压低着嗓子。树叶颤动着发出响声。她听到自己的马叫了一声,原地踏了几步,冲着不知名的方向跑远了。她看了看近在咫尺的人,竟也一动不动。
过了好久,林下才静的只有她们二人的呼吸。
对方是一位天策府的女将士,蓝色的战袍表示着她来自对立阵营。年筱陌见她时,她跪坐在树丛后面,左脚弯曲在身侧,脚踝上渗着血,染红了她的战靴。她发丝凌乱,脸上沾着灰泥,显然经过了一场恶战。
认出她只需要一眼,就好像八年的时光她一直都站在原地等她,等她跑到她面前。
“别出声。”年筱陌还是压着嗓子,“千万别出声。”
她的剑浑不在意地丢在地上,空出的手试探着伸出去,指尖却紧紧地捏在拳心里,满满的一把汗。她瞪着眼睛,目光一眨不眨地扫过女将军的脸,心口咚咚咚地跳着,她不知道对方会不会听到。
想念一个人,只有当见到她时才会越发明显。
她想起她洛阳城中逆光扬起的笑,买十个包子用嘴巴叼走一个吃掉时顽皮的眨眼,她把她从春宵楼门前抗走又拉着她走了一整条闹市街,她对她摇头,用无所谓的口气说“我对你啊,只是心血来潮”,于是就真的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会,我会……”年筱陌吞了口唾沫,一如回到了八年前那个紧张胆怯却又要努力装出没关系的小姑娘,“我会保护你的。”她的手终于抚上了对方的膝盖,她们都不由自主地楞了下。
“你……”对方蹙眉,声音里满是疑惑,她扫了年筱陌一眼,“你是恶人谷的吧?”
“哦,哦,对。”年筱陌显得有点局促,手卷了卷自己浅粉色的衣摆,“不过我不会伤害你的。你还,你还记不记得……”年筱陌说得有点急了,声音就梗在喉咙里,她慌乱地扫了眼女将军的腿发现血还在流便忙低头找起自己的随身药包来,翻倒出金疮药就要给对方抹上。
“等等。”女将军一把握住了年筱陌的腕子,力道大得出奇。
“你是年筱陌?”
“对对对!”听对方喊出自己的名字便惊喜起来,“你,你记得……”
“当年烧了洛道陈家的是你?刺杀雍州刺史的也是你?”
“啊……”见对方只提这些,年筱陌不由得有些失望。她微微挣了挣却发现挣不开自己的手,“那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洛阳……”
“八年前?”女将军略一思索眼底却还是茫然,“洛阳怎么了?”
“我见过你。”
“哦?”
“当时你送我……”
“南风,你跟这无耻之辈废什么话啊……”一把不耐烦的声音忽得插了进来,“要报融天岭浩气三营的仇你忘了么?”打断之人一脚踩了进来,正好踏在年筱陌的裙摆之上。年筱陌抬起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一群浩气人士已经把她和女将军围在了中间。刚才说话的人年筱陌是知道的,蜀中唐门弟子唐阳,正是当下风头正盛的浩气领头人之一,他带着队伍和恶人谷发生了好几次冲突,最近的一次是三日前的突袭。
啊。年筱陌眯了眯眼,什么东西突然堵在了嗓子口。这是一个局。
她这样想着,目光却又落回那名唤南风的女将军身上,此刻她已经站了起来,无碍地踢了踢脚,随手理理头发都带着一种利落的痞气,她接过别人递来的银枪擦着年筱陌的胳膊刺入地里,在她脸上再也看不到之前的紧张彷徨,只剩下一种神色——仇视。
年筱陌熟悉这种眼神,仇恨,连绵不绝的仇恨,冲刷掉所有人的初衷。
“叫吧。”南方挑了挑眉,整个人撑在自己的枪杆上,“把你的同伴都叫过来吧。”
年筱陌深吸了口气,这个时候,心反而不跳得像要掉出来似的,手心的汗也干了。她抬头看着这群把自己包围在中间的人,她一个一个的又看了一遍,她听到一声不掩饰的哼笑声,但她没有畏惧。
她最终还是只看着南风。
“你还记不记得我,八年前,洛阳城,春宵楼前……”
南风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她握着枪蹲了下来,她们四目相接,互相印在对方的眸子里。
“我只记得我曾经有一位至交好友,负责护送雍州刺史上京,途遭行刺。”南风说的又缓又慢,她冰冷的指节抚上筱陌的脸颊,“刺史大人一剑穿心,而我的好友因为护送不力,被朝廷问责……秋后,于菜市口……”
“当、街、问、斩。”
最后四个字吐出口的时候,年筱陌眼皮跳了下,同时,南风的手指毫不留情地掐进了她的下巴,她掐的那么用力,大拇指陷进下巴的软肉里,她强迫年筱陌抬起头看她,她黑色的长发垂下来遮住了她一半的脸,几根鲜亮的红色尾羽夹杂在里面。
“此仇不报……我,寝食难安。”
她把年筱陌摔在地上:“叫吧。”她拔出自己的枪,枪尖扫过带着风声,“把你的同伴喊来。”
年筱陌趴在地上侧头看她。
“你叫什么?”
“穆南风。”
此后年筱陌再没说一句话。
有些事情,欠了就是欠了,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久,浑身起起落落的疼,一个人一脚踩在她肩上,她撑不住一下伏在地上,在嘴里含了半天的血一口噗在地上,暗红色的液体很快就渗进黑色的土里。她感到头发被人揪起来,脖子弯折成痛苦的弧度,她咳嗽了下,血灌满喉咙,她赶忙咬紧嘴唇不发出声音,可是血还是从齿缝里渗出来,一滴一滴热热地流进领子里。
日头就那么在头顶上晒着,痛也一股脑儿的往脑门心上顶。
“挺硬气的啊!”她听到陌生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她想转眼去看,却只觉得一片晕眩。很快她又感觉被人拉了起来,把她在地上拖着,她喘息着,指甲陷进地里抓出条条痕迹。
“他们不会来了。”有人说,“太久了,可能已经回去了。”
“那她怎么办?”
“带回去吗?”
“军师知道了会责怪的吧,说了最近不能惹事,因为几天后就是大计划要……”
“嘘——她还留着口气呢!”
各种陌生的声音包围着她,年筱陌得到了片刻的喘息,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心口,一声不响地听,一声不响地运气护着心脉。
“穆南风,她欠你的,你怎么说?”
这句话后,那些窃窃私语的讨论声瞬间安静下来。年筱陌感到一片阴影落在自己脸上,她努力撑起来点,一阵衣料摩挲的声音后,那片阴影完全挡在了自己面前。年筱陌吃力地抬起眼皮。
还是那双眼,黑白分明,透着凌厉,一瞬不瞬地瞪着她。
“你……咳咳……还,咳咳咳,记不记得……我是……”
那柄银枪破空而来刺入胸膛的时候,带起一阵清越的啸声,接着便卡在血肉与骨骼之间。年筱陌一下瞪大了眼睛,剧痛让她弓起了背,嗓子里憋出喑哑的痛呼,她的手指颤抖地抓住枪柄,血液从创口灌满整个胸腔,噎得她呼吸困难。血溅在了穆南风素净的脸上,剑眉星目,英气逼人。她抬起手擦了把,却把眼角的那滴血抹成长长的一条,向飞扬入鬓的胭脂。她的脸上看不出动容的神色,没有难过也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年筱陌死死拽着那枪柄,指节捏得发白,指骨发出“咯咯”的脆响。
“如果你能活下去……”穆南风凑近她,嘴唇贴上她的耳廓,温热的呼吸吹进耳蜗,“你欠我的,就算还了吧。”
她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血泊中挣扎的年筱陌,她手肘微抬,枪尖故意搅动着拉出,肌肉骨骼撕裂割开,血涌出来的那种汩汩声一点一滴充斥进伤者的耳朵。
年筱陌大声的咳嗽起来,她用最后的一点力气去攥那柄枪,满是血的手几乎抓不紧光滑的枪身,整个世界摇摇欲坠闪着白光,她看到穆南风蹙起了眉,眼里一闪而过的疼惜短暂的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枪被快速而狠绝地抽走了,带出的血花染红了整个世界。
相遇的第一眼,她就骗了她。穆南风就这样骗了年筱陌。
伍
“一定给你报仇!”头领楚云这么说。
“秀妹儿真对不起我跑太快了,总之这次都是我,我蠢死了,你疼不疼,哥给你买人参炖雪莲?”这是在门外站了两个时辰的叶二少说的。
“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赞同你们几个去巡山!”这是性子最急的轩辕杰在拍桌子,“格老子的,堵气死了。”
“好了你们也别吵她,想来真是万幸,枪尖要是再往下捅那么一指甲尖的深度,年姑娘就算是交代了。”万花书墨弟子林子青慢吞吞收回了搭脉的手,“就差那么一指甲尖。”
“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失了手。”他又轻声嘟囔了句,看到年筱陌转眼看他却又收了声。
“好啦好啦你们都给老娘我滚出去。”说这话的是庄可可,她叉着腰,把屋里一众人给扫地出门,她最后一个出去,站在门口又向着年筱陌张望了好久。
“想哭就哭吧。”她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过哭够了记得把药吃了。”说着她叹了声,“吱嘎”一响把门关上了。
年筱陌躺在床上,身上缠着横七竖八的纱布,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愣是没掉下一滴泪来。
穆南风。穆南风。
年筱陌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她新知道的名字。
穆南风,穆南风,一笔一划一音一顿。
咱们还没完。
夏至的时候,大夫林子青终于松了口,年筱陌可以上战场了。她握着剑驾着马,身法剑势一点儿也没有落下,若说有什么不同,她对于争夺砍杀表现得兴趣缺缺,却总在战场上寻找着什么,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什么也不说破,心里都道恶人谷一顶一的倔性子年筱陌看来是卯了劲儿的要报仇了,大家纷纷表示乐见其成,全力成全。
相比过去漫长的寻找,这回的寻找短暂得像是不谋而合。年筱陌在复出的第七天就再次遇到了穆南风,白马红衣,夺目得像团火。她们分毫不让地打了一场,直到双方的首领叫她们回去。
有第一场就有第二场,第三场,第四场,之后,千军万马间,她们总能第一时间找到对方。
刚开始的时候,年筱陌还是会小声的问一句:“你还记不记的八年前洛阳的春宵楼……”她每次都说不完,因为穆南风总会打断她,有时候是一枪,有时候只是个不耐烦的眼神。
渐渐地,年筱陌就不问了。指尾绕着那条剑穗更牢地握紧剑柄,转瞬腾挪,剑转流云,只为痛快的厮杀。她们只注视着对方,看对方来势汹汹刺来的一枪,看对方不偏不倚戳来的一剑。刀光剑影,眼波流转,说什么都不如行动来得直接。打得次数越多,对彼此就越熟悉。熟悉对方的出招,熟悉对方的眼神,熟悉对方的触碰。每一次交战后,年筱陌会在自己的琵琶背后刻一道,一道紧挨着一道,密密匝匝地箍在一起,像是一段奇怪的纹路。
有时候,年筱陌会觉得:也许她们已经不是敌人了。又或许是,却亲密熟悉过所有人。
她们其实从没好好地聊过,包括战场外的其他地方。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浩气盟与恶人谷互相约定各划地界,出了斗争区,就不可再以阵营的名义争斗,以保大唐城镇安宁。年筱陌就曾在长安遇见过穆南风一次,她看到她着便装,头发松松散散地挽个髻捶在脑后。她一手拿着个糖葫芦,一手插着兜,慵懒而惬意地漫步在城市街头。年筱陌偷偷跟在她后头,不由自主地管都管不住。她看她一摇一摆的背影,看她舔糖葫芦时扬起的孩子气的笑容,看她逗路边顽童时满身满脸透出的放松闲淡。这才是她记忆里的那个穆南风,那个她熟悉的洛阳女将,那个她念、她想、她寻、她盼的救命恩人。她默默看着,觉得心肝脾肺肾都搅在一起,闷的难受。毫无预兆地,穆南风朝她的方向抬起头来,目光对上那一刻,年筱陌想转身都来不及了,就只得尴尴尬尬地垂着手僵在那里。她想她是该生气地转身走还是该当无所谓的点头打个招呼,结果在她回过神来前,穆南风已经走了过来,舌尖一甜,是一颗糖裹的山楂,银牙一咬,甜中带酸。
“你……”年筱陌含着山楂回头,但穆南风已经走了,背着身冲她挥了三下手就放下了。
一如当年,宛如初见。
古人云:女人心海底针,她们皆为女子,互相都成了对方的一个谜。
当琵琶背后的刻痕有小指那么长的时候,年筱陌又一次和穆南风相遇在弃谷下的渡河滩,年筱陌跟着楚云他们在押一趟军资,而穆南风跟着唐阳他们来劫粮。
一声唿哨,几句不咸不淡的挑衅,双方就战上了。年筱陌现在知道,唐阳和楚云已经打了很多年,大家各有各的对头,纠纠缠缠,打不散也解不开。
就如她和穆南风一样。
穆南风一如既往直接冲着年筱陌而来,抬枪一刺正好架上举起的双剑,兵刃相交擦出一簇火星,两人错马而过又勒了马缰绳回身再刺,当当锵锵当,眨眼就过了百招。
“打了很久都没彻底了结过吧?”穆南风在一个转身躲避时突然说。
年筱陌手下不停,扬起的双眸里满是星火:“这要多谢将军手下留情。”
穆南风就笑了,用眼神扫远处更空旷的树林。她怒喝一声,御马朝那儿跑去,年筱陌双剑一合急起直追,庄可可在后面模模糊糊地喊她她也不理。
穆南风就在前面跑,年筱陌在后面追。不看别人,不管身外,一天一地,空落的好像她就只能看见那一个背影。
她们进了林就下了马,你来我往的又缠了三百招。年筱陌一剑挑破了穆南风的左肩,穆南风也一枪刺破了她的右膝盖,又过了一百招后,刀钝枪乏,她们喘着气,步履迟缓,眼睛却还死咬着对方不放。在一个低身躲避的瞬间,穆南风一把拽住年筱陌的胳膊把她往树上甩,她的枪因为刚才的一击还插在地上,年筱陌的左手剑打着转的飞出去,右手剑一横抵上了穆南风的脖子。
一声闷响,年筱陌的背撞上了树干,力道借着惯性引着剑刃擦过穆南风的脖子,一丝浅浅的血线霎时就染上了银亮的剑锋。
风动树动,抖落她们一身的叶。
穆南风笑了,是那种年筱陌早就熟悉的带着睥睨与嘲弄意味的笑容。她一边笑一边往年筱陌跟前送着身子,她往前一点,年筱陌就往后收一点剑,她的一只手还抓着年筱陌的胳膊,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撑到了对方的耳旁。她故意往前送着自己的脖子,一直近到双方鼻尖相触,一呼一吸都堪堪可及的距离。
年筱陌手一松,“当啷”一下,剑砸到了地上,她们之间最后的一道阻隔便也消失了。
七秀弟子是很少削短头发的,所以会盘那种很繁杂的发髻,用精巧的头饰挽着。年筱陌也是这样,她的头上现在插着一支碧翠的簪子,衬着她粉色的罗裙头饰,像是荷丛中长出的一株莲蓬。穆南风看了看那簪子,又看了看在自己桎梏下咬唇瞪视的年筱陌,她轻哧了声,手一拂就顺走了那簪子,绸缎般的头发一下子披散下来。
年筱陌还是不动,满脸倒显出点听天由命的神色,呆呆得像一只发懵的兔子。
“你这样,是无论如何都赢不了我的吧?”穆南风随意地卷起年筱陌的一缕头发,一圈圈地绕在手指上再松开。年筱陌模模糊糊地嘀咕了什么,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亮。她吞咽了下,胸腔一起一伏。
“我已经打烦了。”穆南风低垂了眼,“打死你也没用了。”
“那……你,你还,记,记不记得,八年前……”
年筱陌还是没能把那句话问完,但这次堵住她嘴的不是一颗酸酸甜甜的糖葫芦。
穆南风把年筱陌按进怀里,低头吻她,唇齿厮磨,她黑色的长发盖在她手背上,痒痒的戳人,这种痒一路蔓延到心眼儿里,化作缠绵缱绻的欲望。年筱陌在震惊间被撬开了唇齿,穆南风感觉到有小小的牙齿摩擦过她的嘴唇舌头,试探的,惶恐的。年筱陌尝起来清清淡淡的,干净得像一泓泉水。
渐渐地,一双手就搂了上来,穿过臂下,环上脊背。
外面的争斗可能还在继续,可能已经止歇了。
可这里只有她们两个人。
穆南风和年筱陌。
没有许诺什么长长久久,却好像要吻到地老天荒一样。
陆
浩气盟和恶人谷的战斗不会停止。
所以穆南风和年筱陌的争斗也没有终结。
年筱陌没有和其他人分享过那个吻的事情,所有人还默认她们在一心一意地做着死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她们依旧忠于自己的阵营,在战场上,人们还是会看到银甲红枪的军娘和粉衣双剑的秀姑娘缠斗在一起。年筱陌琵琶背后的痕迹一道接着一道地刻,连连绵绵超过了自己最长的掌纹。
但也有些事情别人不会知道。
她的死敌喜欢在四更天的时候溜出来找她,用小石子敲她窗户三下。年筱陌不知道要是自己听不到这三声穆南风会不会直接掉头走掉,她总会在听到第一下敲击声时就站到了窗边。
哆。第一下石子的敲击声。
年筱陌不知道她该怎么定义现在她和穆南风的关系。她隐隐地有些高兴,却又不知道穆南风到底是怎么想的。也许她真的打烦了吧。
哆。第二下石子的敲击声。
可是现在这样又算什么呢?
哆。第三下石子的敲击声
年筱陌支起窗子,她住在二楼,开窗对着一湖波光粼粼的水,湖边是一株粗口柳树,歪斜的柳条全部垂落进湖里。穆南风会靠在那棵柳树上等她,有时候给她带一壶酒,有时候给她用树叶吹一支曲子。年筱陌就披了袍子,提一盏灯下楼去会她。她提着纸灯笼,昏黄的光就照着脚前的青石板,她们穿着软衣,紧紧地挨在一起,深夜的街道总是空旷,穆南风走在她身边,却习惯地要走快一步,她们空余的小指勾在一起,藏在衣袖下面。
她们之间只有一个约定要遵守:永远不谈白天发生的任何事。
她们在深夜去把白天错过的事情做完,比如放写着许愿签的河灯,比如一起去采瞿塘峡的珍稀药材,比如一起放烟花互相给对方脑门上拍喜字。
她们的表情都被覆盖在夜色下,即使点着灯,也会有阴影留在脸颊上。年筱陌想,没人知道我们在一起了,不过没关系。起码,穆南风就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了她了,而且比我想要的多了很多很多。她每次出神想这些的时候,穆南风总会突然捏紧她的手,就好像她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
每一次。
忽然被握紧的手,忽然伸过来不轻不重地刮一下鼻子,惊得年筱陌一下转眼去看她,连之前在想的东西都给通通忘掉了。
但也并不总是愉快的事,总有些痕迹没法忽视。上个月月底,浩气盟和恶人谷打起了大攻防,穆南风和年筱陌都隶属于各自阵营的精英队,她们有整个白天都呆在相同的地方,却很少能见到对方。那段时间,兵荒马乱,杀声震天,一个月,也许只能见上两三次,且都伤痕累累。穆南风不能当看不见年筱陌绑着绷带的手,年筱陌也不可能看不见穆南风左臂上戴着的黑纱。每天都有人死去,大家杀红了眼,世界吵吵闹闹,连主城也不得安宁。茶馆的店小二已经很久没再说些你侬我侬的江湖情事,他开始摇头晃脑地给茶客们讲阵营里的血与仇——
浩气盟的穆将军那是一等一的好手,带着百来人偷了恶人谷的点,一把火就烧没了三个月的粮草。看过她的碎魂枪没有,每杀一个人,她的枪就亮上一分。子夜追魂,你看到那抹蓝光的时候,你的脖子上已经开了淌血的口子。
嘿,可是恶人谷也有个不相伯仲的角色,七秀坊的年姑娘,入谷五年,斩下的人头比我门前的石子还多。她是七秀坊坊主的亲传弟子,冰心云裳,都是双绝。听说她当年杀雍州刺史的事儿没有,就因为这个和穆将军结了大仇,唉,要我说,那当官的死的应当,穆将军朋友死了呢也是可惜了点,可是死都死了又能怎么样呢?
“碰——”的一声,一个茶客把杯子砸在了桌上,她戴着斗笠垂着的白色的面纱遮住了脸,但看身姿应该是位女子。她站起来欲说些什么,可她身边的同伴一把把她抓住。
“茶太烫了,再添壶凉点的吧。”她的同伴半是安抚半是强硬地把发怒的茶客按回到凳子上。店小二过来加了点凉水,狐疑地打量了几眼。
“看什么看!”发怒茶客又是一声轻叱看来火气不小,店小二吐了吐舌头,赶忙走了。
“南风,别这样。”开口的正是年筱陌,她也带着头罩,此刻她们正坐在茶馆里偏僻的一角。
“说吧,你来找我干什么。”穆南风喝了口茶,语气里却还含着没退干净的火,“我有说过只能我去找你你别来烦我的吧。”
年筱陌倒茶的手一顿,可还是把茶水又添满了:“你最近是不是都呆在龙隐山?”
“怎么,来套话?见面不谈阵营的事我以为是我们约定俗成的规矩。”
年筱陌犹豫了下,双手在桌肚下暗暗地绞着。穆南风蹙眉瞟了她一眼,脸上神色倒也缓和了些:“筱陌。”她顿了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说完等了很久年筱陌才抬头看她,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幽幽地沉在她眼底。
“仇是报不完的。”在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的时候,年筱陌却忽然打开了话匣,“庄可可死了,唐阳和楚云都失踪了,你的朋友和我的朋友还剩下多少,你我掰着指头就数的过来……”
“仇是报不完的。”她又说了一遍,“现在我跟你说,我累了想走,你会不会跟我一起?”
“什么?”
“你离开浩气盟,我离开恶人谷,江湖还是那么大,我们找个地方住下来,还可以回洛阳去看看……”
“回洛阳?”
“对,毕竟那个时候要不是你……”
穆南风做了个收声的手势,她的脸藏在白纱后面,所以就只能看到帽檐微微地抖动。她们在一起后就再没有聊起八年前,因为有很多新的记忆充塞进她们之间。当下总比过去重要。穆南风曾经这样说着,并拍了拍年筱陌的脑袋,年筱陌点了点下巴不置可否。
年筱陌的手附在穆南风的手背上安抚性地按了按,反被对方一把扣住。她的命门就按在穆南风的指下,她依旧沉静地坐着,放松地摊着手掌,白葱般细长的手指,指尖结着厚厚的茧。
没有反抗没有畏惧。
穆南风收回了手。
“八年前的事情我真的不记得了。”穆南风说。
“没关系,我知道是你就好。”穆南风知道年筱陌笑了下,她就是这样,笑得时候声音会变得很柔很轻。
穆南风快速地弯了弯嘴角,她抬手捏了捏年筱陌的脸,放下一两银子做茶钱。
“你让我想想。”她这样说着,束手走进飒飒秋风里。
八月十一,日值月破,大事勿用。
寅卯交替之际,潜伏在山下的恶人谷将士会攻上浩气的龙隐山。这场偷袭策划了一个月,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寅时刚至,年筱陌就偷偷地往山上赶。她没骑马,挑了山背后曲折而上的小径,兜头一件黑色大氅帮助她更好的隐藏在夜色里,小路泥泞,沾土带草,她走得一脚深一脚浅,偶尔还会趔趄一跤,在地上蹭得生疼。风呼啸着打在竹林上,哗啦哗啦地响,仿佛在惩戒什么看不见的生灵。年筱陌走几步就要抬头看远处灯火明灭的龙庭阁,风吹铁马的声音她这么远都能听到,六层多高的楼阁层层都亮着灯,一星一星的光点在远处忽闪,时不时就被乱舞的竹叶遮盖掉。
年筱陌走了半个多时辰才到山顶,她躲在一块巨石后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感觉被汗沾湿的亵衣黏黏得贴在背上。“洞洞洞”的心跳声像鼓槌一样敲击着耳膜,她踟蹰了下,最后折了片叶子混着风幽幽地吹,那是穆南风常吹给她听的调子。
她想她要怎么跟她说:你快走吧,快点走,我们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山下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穆南风会跟她走吗,南风肯听她的嘛?她要是硬要留下来一起死怎么办?那我怎么办?打晕她抗走来得及吗?她醒来后会不会怪我?怪我就怪我好了。只要她活着。
只要南风能活着就好了。
年筱陌就那么恍恍惚惚地吹了一会儿,停下来竖耳听,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周围只有呼呼的风声和枝叶拍打的声响,她又吹了几个音,突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一下僵在那里,汗被吹冷了,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她试探着一步步挪出巨石,还是只看到一片黑。
年筱陌的心一下就沉到了肚子里。
她颤抖着走上台阶推了推龙庭阁的门,门吱嘎一下就开了,风从洞开的门里一下灌进来,千百盏蜡烛层层叠叠的亮着,被风刮得四处摇晃。正对着门口摆着一口棺材,上面放着一尊无字牌位。
牌位下压着一张纸,红底黑字——
“给你们上坟。”
糟了。
年筱陌和众恶人将士赶回去的时候,平安客栈已经丢了。新一任的浩气盟首领燕萧萧翘着二郎腿坐在客栈的屋顶上,他用绢白的布擦他刀锋上的血,擦了一遍再一遍。他带着亲蔑的笑,把白布扔到屋檐下众人的脚边。
“棋差一招啊,承让承认。”
在他身后,军用投石车已被毁了个干净,留守的恶人们都倒在血泊中,血路蜿蜒,沾湿了每个人的鞋子。
“年筱陌!”她听到有人唤她,还是那个语调,还是那把嗓子,她的枪尖垂向地下,血从她指尖滴滴答答的落下,十步之遥的穆南风就坦坦然然地骑在马上,黑发高束,白马铁枪。在她身后,漫天大火,悚然而起。
“多谢你给我提了个醒。”穆南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似乎在思考什么的样子,“啊,还有就是……”她这么絮絮地说,却一眼也不看年筱陌。
“我已经玩腻了,江湖不见吧。”
仇恨就那样轻易地撕开了一切。
柒
我叫穆南风,来自天策府,现在是浩气盟第一大帮的二帮主。
今天傍晚行动的时候李怂蛋坐在我身边很久都没说话,我知道他是关心我,想问我还好不好。我靠坐在龙庭阁的长廊上,落日西沉,脚下是正在集结的浩气志士,探子来报了,恶人谷那边戌时大部队已经出发,我们再等一个时辰也就要走了。
李怂蛋当然不是真的叫李怂蛋,他是我师兄,因为一点陈年旧事,对我又当爹又当娘又当姐姐又当哥,一个大男人事儿妈到这个地步真是烦死他娘的了,可他就是什么都知道。
他希望我能开心,但人不可能永远都开心。
最后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他临走前重重拍了把我的肩膀,脚步声越走越远,越远越沉。我站起来,拖着我的碎魂准备下楼,结果腰里的信却掉了出来,我低着头睨着看了眼,用枪尖挑起抓在手里。就那么两层黄纸封一页白宣纸,我一震就全碎了,手一扬,从楼上撒下去,比下雪都好看。
说起来,我和筱陌约了去白龙口看冬天第一场雪。
唉,年筱陌。
那声巴掌响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什么都结束了。可我还是气得不行,气得恨不得第一时间上去把那个扇筱陌巴掌的混蛋戳个通心窟窿。
那一巴掌打我多好?
秘是我告的,人是我集合的,偷袭是我带队的。你们恶人谷死得这么漫山遍野的有一半人头要算在我穆南风的头上,你为什么要打年筱陌。她其实一点儿错也没有,她只是想跟我一起走而已。
可是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总是无辜的人受伤害。
当第一声喊杀声响起的时候,我调转马头快速地撤离战场。我听到年筱陌在身后喊我,凄厉得像一只垂死的鸟在尖厉地鸣叫。我没敢回头,我怕我回了头就会留下来。
年筱陌说:“仇是报不完的。”
年筱陌说:“你的朋友和我的朋友还剩下多少?”
年筱陌说:“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傻筱陌,我没法跟你一起走,但是我可以帮你走。
五天后我坐在茶馆喝茶,听店小二眉飞色舞地讲几天前浩气盟的平安客栈大捷,讲恶人谷第一女将年筱陌众叛亲离被逐出了谷,讲浩气盟第一功臣穆南风的不明失踪。
“要我说啊,年筱陌肯定去把那穆南风给杀了,她多恨啊,现在全江湖都知道她喜欢个女的结果人家耍她玩,还害的她被逐出阵营。叶二少可说了,以后让她别去争斗区,见着一次,杀一次。多大仇啊多大仇!”说到这店小二痛心疾首的样子简直感人至深,“换了谁都恨不得把穆南风挫骨扬灰吧!何况,她们本就是死敌。”
“小二。”我打断了他,“结账。”
店小二屁颠屁颠地过来算茶水钱。
“不用找了。”说着我把碎银拍在他手掌心里,看他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吭声兀自好笑,“说得好啊,多的算赏你的。”
我们本就是死敌,一点没错。
我转头看秋叶把道路铺成金黄的一条,这条路的尽头是去龙门荒漠的大道。信是半个月前寄来的,天策府的急招,狼牙君大举入侵,已经屯兵龙门,恶战再所难免。
曹将军在信上问我:“你愿不愿意回来带兵?”
我想起那个人过去常说的那句话,特别傻:“长枪独守大唐魂,不安宁,不嫁人。”我暗自嘲笑了会儿,把信塞到腰间。随后我就跟李怂蛋说:“爷准备去上战场了,浩气里这一批都是不懂事的傻鸟,你给我多看着点。”
李怂蛋一愣:“要不还是我去吧。”
我答:“滚远点。你知道我为啥非去不可。”
李怂蛋沉默了,他又娘们儿似的在那扭捏了会儿才问:“那年筱陌呢?”
我答不上来,于是我只好说:“滚。”
我不敢去看李怂蛋的眼睛,我知道他说的话可能是对的,但我就是不想听。
现在,我走在前往龙门的道路上,开始无限想她。想她粉色的衣衫,想她细瘦素白的手腕,想她小心翼翼偷看我被发现了就一路红到耳朵根的傻样子。
我一次又一次想起第一次骗她时她的样子,她被踢倒在地上,那么多人打她她也不知道还手,就傻不愣登地趴在地上抬头看我,喃喃地问我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洛阳的春宵楼。在那之前,她只是我的一个复仇对象,一个记在脑子里的存在,有一个人,她叫年筱陌,她在巳蛇年三月十三刺杀雍州刺史,夜深潜入,一击成功,扬长而去。朝廷震怒,限七日追捕凶犯未果。最终,共有一十八人受到牵连,护卫的天策侍卫里,两名副将官降三级,主将当街问斩。
死的那个是我的孪生姐姐。
行刑官来牢里拖人的时候,我抱着她跟她告别,她拍拍我的背,就像她小时候每次离开我前常会做的那样,一下重两下轻。我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嘴唇咬破了就觉得满口的腥。
但下一刻,她一把掐住我脖子,掐得我透不过起来,衙役们过来拉她,她开始喊:“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锁链一把就缠上了她的脖子。
我想说不对,主将是我啊!才发现原来被点了哑穴。
我的姐姐就那样被带走了,而我背负着她的名字,活了下来。
我的姐姐,叫穆南风。
年筱陌问:“八年前,你还记不记得,洛阳城,春宵楼……”
我低头看着她,看着她漆黑的双眼,她有一双非常好看的眼睛,就像两潭倒映着月光的潭水,明晃晃的,照得人挪不开眼。
我们姐妹两个都在军营长大,后来姐姐去了洛阳当差,而十八岁前我从未踏进过洛阳城。
她找的,一直都是我姐姐。而她被她害死了。
那个时候我想:真是报应。
刺出那一枪的时候,我没有真的想杀她,死亡其实很容易,短暂又无聊。我只是想让她痛苦,起码体会体会我感受到的,漫长的不可言说的,痛苦。
那个时候我忘记了,冥冥之中,总是报应不爽。她欠的是我姐姐,不是我。
两日后,我到达龙门。去登记官那报了道,领了兵符,还有偷得的最后半日闲。
龙门目之所及的就是沙子,滚滚黄沙被风卷着往你的口鼻里灌。这里只有一家客栈,我坐进去的时候,老板娘殷勤地问我要吃点什么,我说我要你们这里最烈的酒。她看了我一眼,赞了我句:“将军好气度。”就招呼店小二给我上酒,喝完就满上,一定得让我喝尽兴。
狼牙军已经在龙门整装待发了大半个月,我远远地在阵前看了一眼,他们有备而来,我们仓促应战。
凶多吉少,这可能是我喝的最后一次酒。
我想,这样挺好,我要给穆家挣个皇上亲手写的牌匾,用我姐姐的名字。
我喝到第三壶的时候,开始觉得心口发烫,像是有一团火一点点吞噬全身。第五壶的时候,我趴在了桌上打翻了瓶子,酒水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我一抬手,喝掉了最后一点酒。
接着我就睡了过去。
梦里全是一个人。
粉色的衣衫,细瘦素白的手腕,映着月光的一双眼。
年筱陌,年筱陌,年筱陌。
我喊她,拉她的手,感觉她柔柔地靠在我怀里,扬起脖子吻我的唇。
我说:“我特别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她就看着我笑,也不说话。
她一直不知道自己笑起来特别好看,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清雅。她其实不知道我每次去找她并不都是丢小石头,有时候我会站在她楼下发呆,等她熄了灯睡熟了,就偷偷翻窗进去看她。我坐在她床边,屏气凝神,一动不动地看她,月光清冷的一小片,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睡着了就成了个孩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没人知道她到底梦些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就在那里坐着,心里乱成一团,但就是想看着她。
我原本计划是见她一次打一次,先废她功夫,再毁她的容。可是很有意思,她武功不差,卯着劲子跟我耗,我渐渐地就打烦了,又不由得佩服她。这还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她喜欢追着我问。
一遍又一遍,百折不饶,孜孜不倦,连句子语调都不带改的问:
“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洛阳春宵楼……”
饶了我吧。我每次都打断她,我有时候想也许告诉她实情可以逼疯她,看她脑子也的确不好使的样子。可是不知道为啥,我一直没说,可能我怕她告密,最后朝廷查下来办个欺君大罪,也可能我就是想她那双黑灵灵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我鬼使神差地吻了她,感觉到她回搂过来的力度就高兴得要笑起来。
我安慰自己:看她那么喜欢我的样子将来我甩了她让她在全江湖人面前丢脸也挺狠的。但我知道不是,一个秘密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知道,那就很难自欺欺人。
我在梦里捏了把年筱陌的脸:“你个傻瓜,一定怨死我了对不对?”
年筱陌说的没错,离了恶人谷,江湖还是那个样子,也许还会更精彩。可她太胆小了,每次想去什么陌生的地方,不等到旧地方她熟悉的人熟悉的事消失殆尽她是绝不会走的。
我知道她念旧,死磕到底的傻丫头。
那我就在走之前帮她一把吧,做到够狠够绝,这样我们两个就都不用回头了。
这么想,虽然我一直骗她,可最后也算做了件好事。
哈哈。一点也不好笑。
“不要怨我好不好,你看我都放弃报仇了。”我继续抱着她,刮她的鼻子。
“好的,好的。”她乖乖地点着头。
“我也好喜欢你,穆南风。”
我一下坐起来,酒也醒了,一身的汗。
三个月后,我被困在了大泉河谷,狼牙兵们把我们围困在这里,断水断粮。我们还剩下三百人不到,要么战死,要么突围。
突围需要诱饵,就像拿一块肉引走所有的狼群,留出一个缺口。
将士们都争着要做那块肉。有病吧,两百多人要争到什么时候。我大手一挥:“别挡着老娘拿功勋。”副将还要说什么,我把碎魂搁在了桌上,“废话者,军法处置。”
突围约定在黎明天亮时分,人在那个时候都很容易松懈。
出发前,我坐了一夜,脑袋里空空如也,心里也空空如也。
很好。真的很好。
然后,卯时就到了。
一声号角惊醒了熟睡中的狼牙军,十几匹战马尾巴上炸着火炮冲向敌方,围堵的栅栏被冲开一个口子,我马鞭一样,驾着我的战马冲过去,将士们跟在我后面,作势地狙击敌人,和我拉开一点儿距离。就如约好了的,他们时不时地喊上一句:“密件就靠你了!”、“千万要冲出去啊!”、“密件千万不要落入敌军手里!”
唉,我说,真是服了你们了,演戏都不敬业,一个个哭腔是几个意思啊。
绊马索就横在我眼前,我拍马跳起,一枪横扫下三个敌军痛快的不行。守卫的敌方渐渐围拢过来,我故意露出装着密件的腰囊,他们就露出如饥似渴的眼神。我左挑右避,一边走一边往另一个方向跑,将士们按照约定会找准时机往相反方向突围,这个时候,能逃走一个是一个,谁他妈的敢跟过来,老娘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之后,就是缠斗。我不知道我跑了多久,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也懒得管,眼皮越来越重,手脚就跟着没力气。一刀砍来,我避不开,直直地戳进去,血一下就冒出来。
越来越冷了。
我死咬着下嘴唇让自己清醒些,脚步却管不住的虚浮。追过来的敌人把我围在中间,碍于我的长枪不敢靠近。阳光就那么大喇喇地刺得我头晕。痛,累,饿,渴。
乏。
我跪下了一个膝盖,枪“敦”得一声插进沙里,我努力撑着,死也要站着。
一只不知什么名的鸟呼扇着翅膀从我头顶飞过,我抬起头,感觉到包围圈的缩紧,豺狼们撕磨着牙齿,准备分享战利品。
你大爷的草。
我闭上了眼睛。
有人一把把我按进沙里,我猛地睁开眼睛,因为我听到了熟悉的剑啸声。七秀冰心,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我认识人里只有一个人会使这样凌厉的剑势。一只手抵上我的背心,内力导进心脉缓缓而动。我侧脸看她,她穿着步兵的衣服,嘴角带血,发丝凌乱。
她不看我,拉着我站起来,一个剑花击退冲上来的敌兵。
她的手摸上了我的腰囊,我去抓她的手,刚开口就吐出一口血来。
“别做傻事。”我艰难地说,觉得自己都要哭了。
没有人想到会有这样的变化,她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手腕一翻,长剑直直落下穿胸而过!
血涌上来,我看到我的血沾在她的眼角,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像在哭一样。
“如果……”她一边拿我的腰囊一边凑近我,她声音很轻,还是那种低低的一个字一个字说的很清楚的小心语调,“你能活下来,我欠你的,就都还干净了。”
一瞬间,脑袋一炸,就什么都没法想了。
她站起来,我去拉她,结果只拽到了她的剑穗,她一挣,剑穗就断在我手里。就连她最后看我的一眼,都隐没在逆光里,让我看不见她一丁点儿的表情。
我看她冲着狼牙军们扬了扬手里的密件,足尖一点,快速地逃向远处。
我倒在血泊里,连动的力气都没有,几个狼牙兵路过我看了我一眼,停得没停地去追逐那突然出现的另一个人。
年筱陌。
我的年筱陌。
捌
我活了下来。
我的将士活下了一百四十七人。
给我治病的大夫说,要是剑尖再往下扎深一指甲尖我就没命了,就差那么一指甲尖。
皇上赏的金银绸缎堆在屋子的一角,还有块牌匾写着“巾帼忠勇”,刺眼得很。
我的手里攥着那条褪色的剑穗,剥开来里面有跟细细长长的丝,也不知道本来是什么东西,把黄色的绢线都度红了。
李怂蛋又来看我,我问他有没有找到年筱陌的尸体,他说没有。我很想再问一遍,但是我不敢。
狼牙军退兵后我去了洛阳,去见一见那所谓的春宵楼。
楼居然已经破败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只有一个迷迷糊糊的老妇人在那里乞讨。她用手抓着自己花白的头发,摇着手里的破碗,絮絮叨叨说些听不懂的话。
我停在春宵楼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拨弄碗里的几个铜子,突然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再抬头看我一眼,接着就跑过来抓我的手。
“你是当年那个,你是那个女将军!”
我烦,去甩她的手。
“筱陌,年筱陌有东西要给你!”她嘿嘿地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那纸被叠得四四方方,浸染着各种污迹。
我抖开那纸。天光顶头,洛阳街头众人行色匆匆。
一切都轰然远去了。
纸上写着:“当年相知未回首,黄粱一梦多少秋。”
我不知道这是她之前留下的还是之后留下的,我问那老妇却再也问不出什么。
我还是会继续去找她。
可当我开始想她的时候,我才发现我已经胆怯了。
【完】
2014.2.7 3:09初稿(20139字)
2014.3.6 23:39终稿(211985字)